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陈寅恪:王观堂先生纪念碑铭及挽词并序

 

    十七年家国久魂消,犹余剩水残山,留于累臣供一死。
   
五千卷牙签新手触,待检玄文奇字,谬承遗命倍伤神。
 

   海宁王静安先生自沈后二年,清华研究院同仁咸怀思不能自已。其弟子受先生之陶冶煦育者有年,尤思有以永其念。佥曰,宜铭之贞珉,以昭示於无竟。因以刻石之词命寅恪,数辞不获已,谨举先生之志事,以普告天下後世。其词曰:
 

    士之读书治学,盖将以脱心志於俗谛之桎梏,真理因得以发扬。思想而不自由,毋宁死耳。斯古今仁圣同殉之精义,夫岂庸鄙之敢望。先生以一死见其独立自由之意志,非所论於一人之恩怨,一姓之兴亡。

    呜呼!树兹石於讲舍,系哀思而不忘。表哲人之奇节,诉真宰之茫茫。来世不可知者也,先生之著述,或有时而不彰。先生之学说,或有时而可商。惟此独立之精神,自由之思想,历千万祀,与天壤而同久,共三光而永光。 


    或问观堂先生所以死之故,应之曰:近人有东西文化之说,其区域分划之当否固不必论,即所谓异同优劣亦姑不具言,然而可以得一假定之义焉。其义曰:凡一种文化,值其衰落之时,为此文化所化之人,必感苦痛。其表现此文化之程量愈宏,则其所受之苦痛亦愈甚。迨既达极深之度,殆非出于自杀无以求一己之心安而义尽也。吾中国文化之定义,具于《白虎通》三纲六纪之说,其意义为抽象理想最高之境,犹希腊柏拉图所谓Eiaos者。若以君臣之纲言之,君为李煜、亦期之以刘秀;以朋友之纪言之,友为郦寄,亦待之鲍叔。其所殉之道,所成之仁,均为抽象理想之通性,而非具体之一人一事。夫纲纪本理想抽象之物,然不能不有所依托,以为具体表现之用。其所依托表现者,实为有形之社会制度,而经济制度尤其最要者。故所依托者不变易,则依托者亦得因以保存。吾国古来亦尝有悖三纲,违六纪,无父无君之说,如释迦牟尼外来之教者矣。然佛教流传播演盛昌于中土,而中土历史遗留纲纪之说,曾不因之以动摇者,其说所依托之社会经济制度,未尝根本变迁,故犹能借之以为寄命之地也。近数十年来,自道光之季迄乎今日,社会经济之制度以外族之侵迫,致剧疾之变迁,纲纪之说,无所凭依,不待外来学说之掊击,而已销沉沦丧于不知觉之间。虽有人焉,强聒而力持,亦终归于不可救疗之局。盖今日之赤县神州,值数千年未有之巨劫奇变;劫竟变穷,则经文化精神所凝聚之人,安得不与之共命运而同尽,此观堂先生所以不得不死,遂为天下后世所极哀而深惜者也!至于流俗恩怨荣辱委琐龌龊之说,皆不足置辩,故亦不及云。


汉家之厄今十世,不见中兴伤老至。
一死从容殉大伦,千秋怅望悲遗志。
曾赋连昌旧苑诗,兴亡哀感动人思。
岂知长庆才人语,竟作灵均息壤词。
依稀廿载忆光宣,犹是开元全盛年。
海宇承平娱旦暮,京华冠盖萃英贤。
当日英贤谁北斗,南皮太保方迂叟。
忠顺勤劳矢素衷,中西体用资循诱。
总持学部揽名流,朴学高文一例收。
图籍艺风充馆长,名词愈野领编修。
校雠鞮译凭谁助,海宁大隐潜郎署。
入洛才华正妙年,渡江流辈推清誉。
闭门人海恣冥搜,董白关王供讨求。
剖别派流施品藻,宋元戏曲有阳秋。
沈酣朝野仍如故,巢燕何曾危幕惧。
君宪徒闻俟九年,庙谟已是争孤注。
羽书一夕警江城,仓卒元戎自出征。
初意潢池嬉小盗,遽惊烽燧照神京。
养兵成贼嗟翻覆,孝定临朝空痛哭。
再起妖腰乱领臣,遂倾寡妇孤儿族。
自分琴书终寂寞,岂期舟楫伴生涯。
回望觚棱涕泗涟,波涛重泛海东船。
生逢尧舜成何世,去作夷齐各自天。
江东博古矜先觉,避地相从勤讲学。
岛国风光换岁时,乡关愁思增绵邈。
大云书库富收藏,古器奇文日品量。
考释殷书开盛业,钩探商史发幽光。
当世通人数旧游,外穷瀛渤内神州。
伯沙博士同扬搉,海日尚书互倡酬。
东国儒英谁地主,藤田狩野内藤虎。
岂便辽东老幼安,还如舜水依江户。
高名终得彻宸聪,徽奉南斋礼数崇。
屡检秘文升紫殿,曾聆法曲侍瑶宫。
文学承恩值近枢,乡贤敬业事同符。
君期云汉中兴主,臣本烟波一钓徒。
是岁中元周甲子,神皋丧乱终无已。
尧城虽局小朝廷,汉室犹存旧文轨。
忽闻擐甲请房陵,奔问皇舆泣未能。
优待珠盘原有誓,宿陈刍狗遽无凭。
神武门前御河水,好报深恩酬国士。
南斋侍从欲自沉,北门学士邀同死。
鲁连黄鹞绩溪胡,独为神州惜大儒。
学院遂闻传绝业,园林差喜适幽居。
清华学院多英杰,其间新会称耆哲。
旧是龙髯六品臣,后跻马厂元勋列。
鲰生瓠落百无成,敢并时贤较重轻。
元佑党家惭陆子,西京群盗怆王生。
许我忘年为气类,北海今知有刘备。
曾访梅真拜地仙,更期韩偓符天意。
回思寒夜话明昌,相对南冠泣数行。
犹有宣南温梦寐,不堪灞上共兴亡。
齐州祸乱何时歇,今日吾侪皆苛活。
但就贤愚判死生,未应修短论优劣。
风义平生师友间,招魂哀愤满人寰。
他年清史求忠迹,一吊前朝万寿山。